开国中将莫文骅回忆红七军北征途中奔袭武冈

奔袭武冈

我军撤出长安后,前进在苍苍茫茫的灌木丛林中。战士们常要拨开半人高的杂草寻路前进,有时在林区里转来转去,若没有当地苗胞作向导,根本无法走出去。一天,我们从融水县的白云乡来到靠近三江县边境的黄奈村。

这是一个只有 7 户苗族同胞居住的小山寨。在我军来到之前,山寨的群众已躲进山里,除了几户有老弱病人在家外,其余都闭门上锁。那时已入冬,山区的北风,砭人肌骨。战士们又饿又冷,但大家都自觉遵守群众纪律,不动群众一柴一草。群众锁了门,就露宿在村旁的树林里。为了解决战士们的吃饭问题,军部决定征购群众部分粮食,按市价付款。当地没有现成大米,每家只有挂在屋梁下的谷穗,我们征购了每户的部分谷子后,便发动战士们利用苗胞门外的石臼、木杵舂米,有的甚至用石头或脚来脱壳,由于人多米少,当晚,每人只吃到一碗稀粥。夜晚,张军长带着两位警卫员,到苗胞家里访贫问苦。

当他们走进一苗胞家里时,只见几个人赤裸裸地围在火塘边取暖。主人见外人进来,十分惊慌。男的连忙起身将妇女挡住。女的一只手抱小孩挡上身,另一手拿筛箕遮其下身。他们穷得连青年妇女也没衣遮身。张军长看到这种情景,非常难过,当即脱下外衣,送给了这户苗胞。苗胞非常感激,全家人要在张军长面前下跪,被张军长劝止。

第二天一早,我军离开这小山寨时,有些战士尽管衣服单薄,也送些衣服给了贫苦的苗族兄弟。苗胞们也把红军看成是自己人,在村里摆下 3 只大木桶,各家各户都纷纷把家里的粮食倒在木桶里,送给红军。我们只收下一部分,并按价付了款。过了黄奈,我们于 12 月 12 日来到三江县境的富禄镇。

富禄,位于桂黔边境的一个江边偏僻小镇,住有苗、瑶、侗等少数民族,也有为数不多的汉人。上半年,我军从格江回师右江时,曾在该镇住了 3 天。

群众对我军已有所了解,知道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当我们又来到该镇时,群众站在街头欢迎我们,有的手里还拿着红色小纸旗,兴高采烈地呼喊着欢迎口号。商人也知道我军保护工商业,买卖公平,又是用现洋买东西,他们见部队来时毫不惊慌,照常营业,市面上显得比以前更热闹了。在富禄的几天,由于群众关系较好,我们筹措给养工作也较顺利。当天晚上,军部在镇内召开群众大会,宣传我党我军的政治主张和政策。一位北伐战争时曾在李明瑞部下当过排长的群众代表,也在大会上发表热烈欢迎红军的讲话。

会上充满着深厚的军民情谊。第二天天刚亮,群众纷纷给我军送来鸡蛋、粮食、猪肉和青菜,有的还杀猪宰牛慰劳我军。到处欢声笑语。我军在富禄住了 3天。离开富禄前的那天晚上,召开了军民誓师大会。会上,张军长一方面代表军部感谢各族群众对红军的热情帮助;另一方面针对部队中有些同志因四把、长安战斗失利而情绪低落的情况,他用“水滴石穿”作比喻,讲了反动派再强也能打倒,自己的困难再大也能克服的道理。他说:“从表面上,石头比水硬,但实质上,石头并不硬,它连水滴都经受不住。你们看屋檐下的石头,就是被水滴冲凹的。白军和石头一样,再硬也必定要失败。红军是代表工农利益的正义之师,最后胜利一定属于红军!”

第二天,我们第二次告别富禄的父老乡亲,取道贵州的龙额、水口,拐过一道山弯,复入三江县的唐朝,然后再向古宜方向前进。沿途是高山峻岭和蜿蜒的羊肠小道,比在桂西山地行军更为困难。山道很窄,有时右边是遮天蔽日的森林,左边是看不到底的深谷幽涧,稍不小心,失足掉下去,就别想再爬上来。

有时山路藤蔓纵横,密如蛛网。个子较高的战士,特别是骑马的,稍不留神,藤蔓就会把你的脖子勾住,把人拽下马来。奇形怪状的石头,布满山道间,人踩上去,硌得脚板疼,身子东扭西歪。遇上过山涧独木桥,更为艰险。小桥只是由几根曲直不一的木头拼凑而成,既不牢固又窄。桥下是几十米深的山涧,初踩上去,有一种悬空、摇晃的感觉,使人头晕目眩,两腿发软。要胆大心细,两眼直视前方,方可安全走过去。最难行的是爬瑶山。

瑶山有个叫“猫鼻梁”的地方,是瑶山唯一的通道,又高又陡,一条羊肠小道挂在如刀削一样的陡峭山崖石壁上,人们都要从这个高耸入云的山崖上翻过去。民谣说:要想过瑶山,就得碰鼻梁。对红军健儿来说,山再高再陡,也阻止不了我们前进的道路。大家过“猫鼻梁”时,每人都拿着竹棍或木棒当拐杖,弯腰躬背,一步步往上爬,经常前面战士的脚,碰着后面的人的头部或鼻梁,有时鼻梁碰着山崖上的岩石。马匹上山,是向上冲的,有时就把前边的人冲倒了、踩伤了。

为了使马匹不要冲得太猛,又让人爬得容易些,后边的人就干脆拉着马尾巴上山。人人腰酸背痛,头昏脑胀,汗珠滚滚,精疲力竭。经过长途跋涉的马儿,有时让石头一绊,“嘣”的一声跪下去了,喘着粗气,吐着沫,干叫着,怎么也拉不起来,真是人倦马乏。当队伍抵达三江县孟寨至八江之间的布贡山腰时,突然,一群土匪从树林里冲出来,向我行军纵队猛烈射击。我军措手不及,被打死打伤十多人。 19 师 56 团 3 营营长高潮指挥部队进行反击时,不幸中弹牺牲。我军先头部队闻回援,将这股土匪击溃。部队翻过一山腰后,来到八江一带的侗乡。这里几乎村村寨寨都建有鼓楼。有的鼓楼高达 10 多米,9 层檐面,层层叠起,结构精致缜密,外面雕龙刻凤,描花饰锦,栩栩如生。每逢节日,侗胞们会聚在鼓楼前跳芦笙舞,演唱侗戏。

这既是侗族议事和娱乐的场所,也是侗族互助互爱的象征。看着这些独特的艺术建筑,我们赞叹侗家人的艺术匠心。听说八江一带群众经常遭受土匪抢劫,我们便拨出十几条步枪给村民作自卫之用。过了八江,我们来到了有风雨桥乡之称的林溪,沿途除了看到举世闻名的“重瓴联阁治神巧”的程阳桥外,还有“合龙”、“普济”等十几座形神各异的风雨桥。据说林溪乡共有风雨桥 50 多座,几乎每座风雨桥都有塔阁式桥亭及桥廊、亭檐和亭廊,宛如一座长廊式的多层楼阁。桥身雄伟壮观,淡雅大方,与侗族淳朴民风谐然一体,显示了侗族人民的智慧和非凡的创造才能。

根据这里侗胞对红军不够了解的情况,军前委指示部队要严格执行群众纪律,尊重侗胞的风俗习惯,宣传我军的性质和主张,以消除侗胞的顾虑。

全体指战员都不住在镇内群众家里,而住在风雨桥里或附近田坝上。同时,我们组织宣传队向群众做宣传工作,动员躲在山上的侗胞下山。有的战士把自己随身带的粮食煮给下山群众吃,帮他们打扫院子,挑水。红军秋毫无犯,侗胞很是感激。当部队离开林溪时,全寨男女老少都涌出家门,燃放鞭炮,为红军送行。他们推选代表,给红军送来米酒和“红猪”,并派侗族青年给我军带路。

红军为穷人打天下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三江侗族居住的地区。我军走到哪里,都有侗胞给我们带路,帮我们解决给养问题。我军原计划从长安取道三江县的古宜到桂林,后了解到敌人已在融江上游一带设重兵防守,故改道从林溪入湖南,拟由湖南的绥宁、武冈一带掉头重入广西。

12 月 24 日,我们穿过一片森林地带,来到了湖南西南部的绥宁县城郊外。这时天已变冷,山地已开始结冰,来自广西的红 7 军健儿,从来没有见过结冰,好奇地看着田里的薄冰,感到新奇有趣!部队开进绥宁县城时,城里的人几乎走光了。粮食和各种衣物,也都搬走了,成为一座空城。因这里的群众。过去深受桂系军阀的残害,听说广西兵来了,又以为是桂军,故纷纷搬着粮食、衣物到外地躲避。我军不入民宅,在街头屋檐下过夜。我们行军作战已有一个多月,人员、弹药、物资得不到补充。

严冬来临,战士们还着单衣短裤,脚上的草鞋也都磨坏了,有些战士只能打着赤脚行军。本来,军部想在绥宁解决给养问题,但现在该县已无法解决,军部遂作出决定:继续向东北方向推进,奔袭距绥宁 100 多里的武冈城,以扩大我军政治影响和解决部队给养问题。我们只在绥宁住了一天,于 12 月 25 日来到被誉为“六十九福地,楚南鱼米乡”的武冈县城下。据侦察,武冈附近没有敌正规军,城内只有民团六七百人。指战员听到要攻打武冈城,个个摩拳擦掌,战斗情绪非常高。武冈,是湘西一个历史悠久的军事重镇,汉代为都梁侯国的都城,明朝是朱元璋第 18 子岷王的封地。

武冈历来是兵家用兵之地。明清至辛亥革命后,吴三桂、石达开、沈鸿英等都在这里作过战。清曾国藩曾在此办团练,对抗太平军。这里的城墙既高且坚,全是用几百斤或上吨重的方形青石砌成。

城外南关,环绕着一条不能徒涉的赧江河,成为城墙的天然屏障。故当地民谣这样说:“宝庆狮子东安塔,武冈城墙盖天下”,素有“铁打武冈城”之称。

守敌已得到我军临城的情报,一方面关闭城门,严密布防;另一方面向宝庆、长沙呼援。城外,稀稀落落的民宅、商店,也都关门闭户,老百姓被赶进城里,参加守城。河面冷冷清清,连一只小船也找不到。城里城外静悄悄的,宛若一座死城。紧张的攻城准备工作开始了。军部在城东三里亭大土豪肖逸轩家里设指挥部。李总指挥和张军长等亲自到城边观察地形,选择攻击点,要求抓紧时间架设好浮桥。政治工作人员对战士们进行战前动员。我们搞后勤工作的同志则分头下乡筹粮。夜晚,我军工程部队开始架设浮桥,城里敌人见后惊慌地向架桥工兵射击。架桥部队在主力掩护下,经过几个小时奋战,浮桥终于架起来。

19 师 55 团是这次攻城的主攻部队,在团长何莽率领下,该团首先迅猛地冲过浮桥,并分散隐蔽在城墙外围民房里。敌人发现我军过河,惊慌地大喊大叫起来,猛烈向过浮桥的红军射击。为了减少部队伤亡,我军采取分散队形、各个跃进的办法冲过浮桥。我佯攻部队过河后,以民房作掩护,靠近城墙,摇旗呐喊,佯作攻击,吸引敌人的火力。

晚上 10 时许,我主攻部队发起攻击,顿时,枪声大作,杀声震天。狡猾的敌人从城上去下来很多火把,并在城垛边吊着一个个明亮的灯笼。一时间,把城外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我攻城部队完全暴露在敌火之下。我军是在没有炮火掩护的情况下发起强攻的。 55 团的战士们,在机枪火力掩护下,将事先准备好的 6 架云梯送到城墙脚下,可惜云梯太短,只有墙高一半,自然爬不上城头,大家急得没办法。

“把两个梯子接在一起!”不知谁提醒了一句,战士们又退回民房,用绑带把两架云梯连接起来,只是梯子太少,仅绑成 3架长梯。很快,3 架长梯顺着城墙竖起来了。战士们争先恐后冲上梯子,一架梯子,爬上了十几个好汉,长梯被压得晃晃荡荡,像弓一样弯曲,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下面的战士紧紧扶住梯子,保护梯上的战士。城上的敌人,见我军爬梯登城,拼命往下甩手榴弹,有的同志在手榴弹爆炸声中倒下来了。

爬在长梯上的战士们,不顾敌人的手榴弹和机枪扫射,只是一个劲地拼命往上爬。爬在梯子最上边的先锋战士,手握着刺刀,正要伸手抓住城头时,“咔嚓”一声,梯子压断了,一排人从梯子上摔了下去。其它两架云梯,有一架因下面撑扶云梯的战士被敌人手榴弹炸倒在血泊中,云梯失去保护而折断;另一架被敌人手榴弹炸断了。不少战士被摔伤或炸伤,有的同志牺牲了。攻城失败了,战士们急得眼里冒火。这时, 56 团的战士,抬着几十架群众支援的梯子,一口气冲到城墙下。可是,敌人也加强了防御力量,加上其火把和灯笼把城下照得通亮,攻城战士一挨近城脚,就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

先是迎头扫来一排排的枪弹,接着,就是丢下一颗颗手榴弹。我掩护部队用强火力向城头射击,几番交锋,才把敌人火力压了下去。敌人的枪声一哑, 56团连长赖绍琪立刻抡起大刀,率领全连战士,忽地窜上云梯,飞速地向城头爬上去。当他刚探出城头,一个炸雷突然在身旁爆炸。他手一松,一头跌了下来。接着,敌人将一桶桶滚烫的开水向爬墙的战士们倒去,不少战士被烫伤了眼睛、皮肤、脸和手。这一次攻城又失败了,部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第二天、第三天,我军又组织强攻,敌人居高临下,负隅顽抗,攻城没有进展。而敌人在我军围困下,弹药也越来越缺乏,开始用石头还击。这时,邓小平、李明瑞、张云逸等指挥员亲临前线,观察地形,找干部和战士商议攻城办法,并找老乡请教。“用炸药崩!”一个浓眉方脸、骨架硬朗的老汉提议说。老汉的建议,立即得到军首长的赞同。

何莽,是个血性汉子。他看到几天来攻城任务没有完成,部队伤亡不小,焦急万分。

现在,听到破城有新办法,眼睛一亮,高兴得几天的疲劳一扫而光。

在何莽的请求下,军部把爆破任务交给了 55 团。要埋上炸药,就得在城下掏出一个洞口,要掏洞口,就得找敌人的死角。何莽团长观察城脚地形,哪些死角可以利用,早已心中有数。何团长往城下跑去。伏在阵地上的黄冕昌连长看见何团长赶来,以为要下达新的进攻任务。便迎了上去:

“团长,有攻城任务吧?”

“有,用炸药崩开缺口,突入城内!”

“把任务交给我吧,保证完成!”

“不,我先去选择爆破点,你们掩护我!”何团长话语坚毅果断,不容置辩。他向黄连长交代任务后,一个箭步冲出阵地,只见他弯着腰,一会飞奔,一会匍匐,有时刚刚卧倒,敌人就在城头丢下手榴弹,他趁硝烟未散,又继续往前冲。他到离城脚几丈远的拐角处一个房子里,观察敌人的火力点和周围地形,决定从这房子里往城根挖洞。

选好爆破口后,他弯着腰往回跑,刚跑出不多远,就被敌人的一阵枪弹中,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黄连长看到此情景,不顾一切冲过去,抱起何团长往回跑。何团长口吐鲜血,奄奄一息。他艰难地用手指着城脚转弯处那座房子,口里却讲不出话来。

战士们把他抬下阵地后,他就闭上了双眼。这位年轻的壮族红军指挥员,为革命献出了年仅 25 岁的宝贵生命!第四天中午,正当城内守敌弹尽计穷,我军重新组织力量爆破和攻城,即将拿下武冈城时,突然一阵“嗡嗡”的声音,从西北方向传来,越来越近。不一会,飞来了一架敌人的飞机。对绝大多数红军战士来说,还没有见过飞机是什么样子,今天,和它在战场上相遇,更是头一回。顷刻,飞机丢下了几颗炸弹,一连发出几声巨响,浓烟四起,不幸,有些同志牺牲了。紧接着,一阵密集的枪声,从西而来,渐渐迫近。

原来,湖南军阀何键派 3 个团兵力赶来增援武冈。我军便面临内外夹击之势。军部首长见情况有变,决定紧急撤退。紧急撤退的号声吹响了,部队分头从浮桥撤退。 58 团负责牵制增援之敌,掩护主力和军部渡河撤退; 56团警戒城内守敌,防止敌人趁机出击。危急时刻,军部首长站在浮桥头,沉着地指挥部队撤退。战士们看到军部首长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心也踏实了。

敌机又来轰炸浮桥,炸弹掀起冲天水柱。不久,浮桥被炸断了,不少战士牺牲了。会水的,游到对岸。不会水的,跑到下游浅水处涉渡。部队以极快的速度集中起来,向敌人火力较弱的地方突围。在此同时,我军将部分炸药引爆,敌人听到城脚隆隆巨响,不明情况,也不敢轻易渡河追击。我军撤退后,向新宁方向急行军 15 公里才驻下来。撤退时,有些后勤人员到乡下筹粮去了,有些政治工作人员也到乡下做宣传工作去了,没有赶回来跟上队伍的同志便陷入绝境,有的被敌人杀害了。我当时正从乡下筹粮回到半路,听到枪声激烈,越打越近,估计是部队撤退了,便从近道向东追赶,终于追上了部队。

是役,我军付出沉重的代价。清点人数,损失官兵 500 多人,士气大挫。

然而,我军顽强拼搏的英勇形象和严明的军纪,深深地铭刻在武冈人民心中。

听说我军撤退后,群众冒着危险,把红军烈士的遗体埋葬在县城东郊黄家山上,并称该山为“红军山”,以示人民对红军烈士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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