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英国文化、媒体和体育部发布了名为《一个可持续的未来-职业足球治理改革》的白皮书，作为英国政府对2021年发起的足球治理球迷审查结果和去年5月女王演说（查尔斯王子代讲）相关内容的进一步落实，描绘了未来英国足球治理改革的大体框架。

英超联赛正享受着商业层面的巅峰时光，但顶层辉煌的另一面是，近年来不少低级别俱乐部因经营不善而陷入财务困境。2019年百年俱乐部伯里宣告破产，加上疫情和欧超风波的催化，公众开始重新思考，职业足球俱乐部是重要的社区财产，该如何平衡其商业和公益属性？

最终政府认定英国足球已经到了“不得不改革的时刻”，“英国足球独立监管机构”便是解决问题的答案。

21世纪英格兰进入破产流程的职业俱乐部统计

定位和宗旨

独立监管机构不会像我国的很多体育管理机构一样，直接隶属于政府，事事亲力亲为。之所以称为“独立”，就是因为这个监管机构既不属于政府，也不属于足球行业，尽管其运营经费来自足球行业（从俱乐部收入中抽取一定比例）。

这种设计能够杜绝足球行业参与者片面追逐自身经济利益的倾向，独立监管机构应心系球迷大众，核心职责是保证俱乐部的存续、职业联赛系统的稳定和文化遗产的留存。

另一方面，独立监管机构也要兼顾足球产业的繁荣昌盛，其次要职责是维系本国联赛畅通的流动机制、强大的国际竞争力和持续的投资吸引力。这意味着监管机构要时刻权衡各方利益，优先服务于核心职责，尽量不对次要职责产生太大负面影响。

球迷的利益时常与资本的利益相悖

为避免官僚化和低效率阻碍职业足球的自由市场经济，独立监管机构的职权将被严格限定，只能与新俱乐部准入系统的四大法定门槛条件有关，包括适当的财政资源、合适的所有者、球迷利益和批准的赛事。

也就是说，独立监管机构的目标宗旨主要通过俱乐部准入系统的设计与执行来体现，其他方面则继续信任已经取得成功的英国足球行业内部管理。

考虑到全国联赛实质上的职业属性，独立监管机构的监管范围会涵盖英格兰联赛体系的前五个级别，合作的管理机构涵盖了英超、英格兰足球联赛（简称EFL，包含英冠、英甲和英乙）和英足总（全国联赛）。

英国足球治理改革框架

重点内容

适当的财政资源

英超和EFL现行的财政监管政策和欧足联财政公平法案（FFP）类似，核心是对特定期限内的最大亏损额进行限制，性质上属于事后测试而非预先防范。每三年作为一个测试周期，经过对审计税前利润的一系列相关性调整后，英超每个周期的最大亏损额为1.05亿英镑，EFL为3,900万英镑，均高于欧足联对欧战球队要求的3,000万欧元，标准过于宽松。

EFL还对英甲和英乙实行了“软工资帽”制度，即工资支出分别不得超过收入的60%和55%，虽然有助于控制成本和亏损，却也加剧了“阶级固化”，使得富者恒强，不利于充分竞争。

英超英冠近年来均处于整体亏损状态

新的财政监管体系应包括以下三方面：

1）确保良好的财务状况。俱乐部每赛季提交针对不同极端场景的财务计划和覆盖多年的财务预测，定期汇报财务状况和经营计划，以达到实时监控的效果。

2）拥有适当的财政资源。通过提高可变现的流动资产或所有者注资担保等方式，增加俱乐部的财务缓冲垫。在确保可持续性的基础上，不应过分限制所有者注资行为。

3）保护长期核心资产。球场出售需取得事先许可；设定负债相关的指标，避免债务过度累积。

埃弗顿因连续巨额亏损被英超指控

合适的所有者

对所有者的普遍不满是本轮改革的一大诱因，欧超计划里贪婪的美国老板只是问题最浅层的一面，真正值得关注的是低级别联赛频繁出现的因所有者导致的俱乐部生存危机。

典型的例子是12/13足总杯冠军维冈竞技，三年内两次因为新旧老板的不当行为而被罚分，一次直接导致了降级。

英超、EFL和英足总的所有者和董事审查显然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现行的测试以自我申报为基础，有效性的前提是受测者诚实回答相关问题，缺乏对事实的深入调查，且流程不公开透明，导致俱乐部频繁出现所有权闹剧。

维冈刚出“狼穴”，又入“虎口”

在英国足球文化里，俱乐部的所有者是社区公共财产的保管人（Custodian），应当以更高的标准加以审核。新的所有者和董事审查将包括：

1）所有者和董事的适当性测试。评估过程需以事实证据为依据，设立客观标准，与其他政府监管部门加强合作。所有者审查需穿透至最终控制人，人权记录问题并未被特地强调，但提到了对政治敏感人物风险的额外评估。

2）加强的财产来源尽职调查。协助政府机关对潜在所有者进行反洗钱和其他金融犯罪调查，而非自主进行调查。

3）强健的财务计划要求。在交易完成前，收购方需提供详尽的俱乐部经营计划以供审核，需包含资金资源证明、财务预测、个人注资担保和应急计划，杠杆收购可能会被加以限制。

球迷利益

欧超风波暴露了球迷话语权的羸弱，球迷是足球运动最重要的利益相关者，英国政府有责任捍卫本土足球的公益底色。独立监管机构需设立球迷参与议事的最低标准作为准入条件之一，俱乐部需形成定期对话机制，与球迷代表讨论关键战略决策。

白皮书认为英足总关于队徽和主色调变动的新规（球迷拥有一票否决权）足以保护球迷利益。出售或搬迁主场需取得独立监管机构的许可，但相关事项首先要基于财务角度进行考虑。

球迷审查中主张的“影子董事会“、涉及球队遗产事项的“黄金股”并没有作为强制准入要求，政府认为这些建议将加重俱乐部的行政负担，欠缺灵活度。

欧超风波后利物浦成立了球迷委员会

批准的赛事

很显然，这是一条针对欧超的特殊条款。俱乐部只能参加独立监管机构批准的赛事，满足条件的赛事不能损害本土联赛利益，监管机构在批准赛事时必须向球迷和英足总进行咨询。

从字面上看，欧超并非毫无可能，如果未来的改进版能够根除豪门垄断，提高组织机构的资信（不完全由精英俱乐部主导），“欧超N.0”理论上是可能被批准的。但英足总作为欧足联的成员之一，在监管机构决策时会给出什么样的意见，不言自明。

欧超引起了英国社会层面的众怒

分配机制

政府认可了球迷审查对于现行英格兰职业足球财政分配制度的批评，认为英超的确应当向低级别联赛提供更多财政支持，以维系金字塔的稳定繁荣，同时避免过大的收入鸿沟催生投机行为。

独立监管机构将首先尊重行业内部的博弈，并为之设定时间表，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强制措施。若英超与EFL始终无法达成协议，监管机构可能会通过仲裁的方式选定最终的分配方案。

英超和EFL还在为分配方案扯皮

舆论反应

作为自由市场经济的鼻祖，英国商界对于政府力量的介入是较为警惕的。白皮书发布后，英超方面的态度与表态欢迎的低级别联赛截然相反。

英超联盟第一时间发布声明，称此举将使英国成为第一个由政府管辖足球的足球大国，英超将努力同各方协作，防止独立监管机构对世界上最受欢迎的联赛造成意料之外的负面效果——削弱联赛竞争力或阻碍外部投资。

根据泰晤士报报道，国际足联也将密切关注本次改革是否违反了反政治干预原则，只有监管机构的权力被明确界定，不影响英足总的自主权，才会被国际足联接受。

英超针对球迷审查和白皮书的声明

英超俱乐部方面的反对更为强烈，西汉姆联老板之一大卫-沙利文就直言自己不信任政府的办事能力，此举只是政客为了赢得球迷和小俱乐部支持的公关手段，只会浪费金钱。

值得一提的是，沙利文在球迷中并不受欢迎，这些年西汉姆联搬离了自有的百年主场厄普顿公园，搬入了租金廉价、由综合性体育场改造的伦敦碗，老主场地皮则被出售给地产开发商，新队徽也背离传统加入了“伦敦”元素，引起了一些铁锤帮死忠的不满。有球迷表示，像沙利文这样的“无良资本家”持负面态度，恰恰说明这是个好主意。

大众因政治倾向不同，对新监管机构反应不一，但整体上对于增强球迷话语权自然还是支持的。英国球迷协会和足球改革组织Fair Game均表示赞成独立监管的介入，认为本次改革将“阻止英国足球坠入深渊”。

过大的球场让西汉姆的主场氛围打了折扣

英超近期的一系列举措似乎是意在向大众证明行业自我管理能力，连续对曼城、埃弗顿提出财政违规的指控；改进所有者和董事审查，其中对侵犯人权行为零容忍，高于白皮书的要求；筹划效仿欧足联财政新规，为俱乐部设定阵容开支上限。

独立监管机构不太会在25/26赛季前开始运作，尽管治理改革不可逆转，英超还有机会争取届时少受到一些掣肘。

曼联收购案正好赶上英超所有者审查改革

尾声

实际上，相比球迷审查报告，白皮书做出了很多折中的选择，在财政监管、所有者审查和球迷利益保障等方面的部分举措甚至有“换汤不换药”的味道，让人对实际执行效果有所担忧。如果独立监管无法起到预想的作用，其带来的财务和行政成本势必会成为政府无事生非的罪证。

究其根源，无非是 “既要又要”的逻辑作祟，追求商业极致增长和维护公益文化本就存在矛盾，政府一方面要照顾民生需求，一方面又忌惮影响英超自由发展的积极态势，能做的也只有和稀泥了。毕竟英超之所以能成为英超，很大程度上就是得益于对外资来者不拒。

无论如何，球迷审查和足球监管改革白皮书的初衷和理想值得尊重，尤其是对产业尚未形成认知的足球后进国家，更应该学习其中体现出的思想内核：离开球迷，足球什么都不是。

END

作者橘乐， CFA/CICPA，曾就职于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和国际足球管理公司，运营公众号、播客「橘猫看球」